第十七章
一
“刘馆长,都说了我们正在查阅的档案你们先不要动,结果还是给弄乱了。”夏忠林跟刘馆长抱怨。
刘馆长一脸无辜。“没动过呀,不就是你们摊在桌子上那些吗?我跟大伙儿都说过了,先不要动那些。”
“那是谁搞的?”夏忠林边说边走出刘馆长办公室。
回到那间资料室,赵丹枫正在重新整理桌上的一本本档案。
“刘馆长说他们没动过。”夏忠林告诉赵丹枫。
“算啦,重新弄吧。是咱们给人家添麻烦,就不能太较真儿。”赵丹枫宽慰夏忠林,她嘴上虽然这样说,心里却在嘀咕,除了我们,还有谁会对这些旧档案感兴趣呢?
“这是第二次了,不然我也不会去找老刘。”夏忠林还是有些赌气。
是的,排好顺序的资料,已经是第二次被人动了。赵丹枫感觉,明显是动过之后,又重新被摆放整齐,但是顺序变过了,这只有夏科长和自己能察觉到。
“跟刘馆长说一下,给这间资料室加一把锁,钥匙放咱们手里。”赵丹枫建议。
“这间档案室不知道锁了多少年,这不是最近为了咱们工作方便,给了我一把钥匙。如果再加一把锁,显得咱们就太不信任档案馆的同志了,这多不好意思。”夏忠林否定了赵丹枫的提议。
赵丹枫留了个心眼,把夏忠林之前挑出来的档案,以及二人这几天重点查阅的档案打了个包,交给了刘馆长。档案馆不是规定不许档案出馆吗?我整理出来的你代为看管总可以吧?
在市档案馆查阅了一周旧档案之后,夏忠林和赵丹枫锁定了两个人:司法科长张猷、警务科长陈石坚。只有这两个人符合1937年到1943年期间一直在警察厅的条件,而特务科、保安科、卫生科的科长变动相对频繁,有调走的,甚至有死了的,前后有十几个人。
夏忠林和赵丹枫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似乎在互相询问:是司法科长更像地下工作者吗?或者警务科长更像地下工作者?
赵丹枫想了想,试探性地问夏忠林:“咱们找唐老聊一聊,看看能有什么启发,好不好?”
夏忠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,只能同意了。于是二人骑上自行车,来到唐越家。
二人的到来让唐越很高兴,他请二人坐定,又沏上一壶茶。
赵丹枫没有直接讲出他们在查找什么,而是先讲了这几天在了解伪满洲国警察机构的职能,想了解当时卜奎警察厅的情况。
唐越喝了口水,慢悠悠地讲道:“咱们先说说伪满警察厅是干什么的吧。你们不是查到了吗?它有五个科:警务科掌管人事考核、提升嘉奖、调转罢免以及警察思想动态等;特务科掌管所谓“大东亚战局”的情报,并汇集当时的军马劳工、粮谷出荷、经济统治等情况;保安科掌管发放许可证,如旅店、饭店、妓院、电影院等,另外小商贩的许可证也由保安科发放;司法科掌管社会治安,包括盗窃赌博、打架斗殴等刑事犯罪;卫生科的业务有防疫、卫生检查、禁烟等。表面看上去就是维护社会稳定,维持社会运转,现实当中却是血腥**、严酷统治。比如特务科,整天想着的就是抓捕反满抗日人士,包括有反满抗日思想的人员。再比如保安科,动不动就威胁商家吊销执照,无非是进行敲诈勒索。我给你们讲一个司法科的案例,1942年他们把宏兴顺饭馆的郭老板抓了起来,说有人在饭馆里妄议国是,郭老板交不出妄议国是的人来,就被上了刑,60多岁的人被打得口吐鲜血,还吐出了大米饭来了,这么一来又多了一项罪名——经济犯,因为在伪满洲国的满洲人,也就是咱们中国人是不许吃大米的。就这么着,郭老板被判了8年刑啊,光复前一个月死在了监狱里。而他的饭店,被薛大牙强占了,当然,薛大牙是给了司法科长钱的。”
“唐老,您说过老舅可能是伪满警察厅里的高级警官,我们如何能查到他呢?”赵丹枫问。
唐越明白了,这两个人是为这件事情来的,说不定他已经着手查了。如何查呢?先把高级警官都筛查出来,再把不符合某种条件的排除掉。应该就是这样,靠推理来确定是不是某人,证据大概不会有,只能靠推理。
“说说你们的想法吧,或者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。”唐越道。
夏忠林说:“我们大概翻看了2000卷档案,归结出来从1937年到1943年,一直担任科长职务的有两个人,司法科长张猷和警务科长陈石坚。”
唐越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。“我明白你俩的思路了,按照咱们之前推测的情况,老舅有可能在这两个人当中。你们两人太聪明了,这的确是正确、有效的方法。”
“是夏科长想到的办法。”赵丹枫急忙说。
唐越说:“我认识这个张猷,没错,他是司法科长,也是害死郭老板的那个人。当时老百姓都说司法科是阎罗殿,科长张猷是阎罗王,这个人对老百姓非常凶狠,每年年末时,全城进行一次大搜查,抓些嫌疑者进行审讯。所谓嫌疑者,也可以叫做形迹可疑者,就是原本你没有什么错,只要他们看你不顺眼,就可以把你抓起来。审讯时,不管是什么人都要上刑,轻的用胶皮板子打,重的灌凉水,坐老虎凳。所以说当时的老百姓都把这个张猷叫做活阎王,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是我们的地下工作者,他完全可以排除掉了。”
夏忠林和赵丹枫万万没想到,唐越如此轻易地就排出掉了张猷,那么就只剩陈石坚一个备选者了。会是他吗?关于老舅的调查就这样拨开云雾、柳暗花明了吗?
“陈石坚我也认识,光复初期他还在警察厅,苏联红军撤走后他就离开了警察厅,加入了国民党的东北挺进军,成了少将参谋长,1946年4月我们的**联军解放了卜奎,他就跟着溃败的国民党部队南撤了,可能是去了长春,我不太确定。”唐越回忆道。
关于这两个人,唐越讲得如此清楚,这让赵丹枫很是意外。“唐老,您真是个宝藏啊。”赵丹枫不禁竖起了大拇指。
“是活着的历史书。”夏忠林也说道。
唐越谦虚地说:“这没什么,卜奎是个小城市,人们互相很容易认识。虽然她是省会,可毕竟是边疆省份,在光复那年全城人口也不到20万。何况我在伪满军管区司令部,跟日军宪兵队、警察厅都很熟悉。咱们还是说这个张猷。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发起了对日本关东军的作战,咱们抗联的队伍就随同苏军返回了中国,8月15日鬼子宣布投降,抗联队伍按照**指示改变、扩建为东北人民自卫军,进入了卜奎城,着手建立**政府。这个时候国民党在整个东北的地下组织几乎都被日本鬼子破坏了,他们的地下工作人员也所剩无几,老百姓就到**政府控告张猷,在苏军的帮助下**政府逮捕了一批汉奸,就包括张猷,召开公审大会,枪毙了一批,关押了一批,这个张猷就是被关押的,可能是要进一步审理。”
“后来呢?”赵丹枫问。
“后来苏军按照他们和民国政府签订的协议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》,要求**的部队不得接管地方政权,必须撤离城市,我们的队伍就撤退到了附近县城和农村。国民党接收大员来到卜奎,马上就建立政权,收编伪军和土匪,组建了先遣军,像张猷这种人被释放出来,摇身一变成了先遣军,逃脱了人民的审判。”
“唐老,我还真不知道我们**的队伍进入东北后,还叫过自卫军。”赵丹枫说。
“说起来有点复杂。抗联队伍刚回来的时候叫东北人民自卫军,后来关内的八路军进入东北,和自卫军合并,组建了东北人民自治军,这个时间很短,转过年来,就是1946年1月就统一改叫东北**联军了。”
“唐老,我看咱们扯远了。”夏忠林说:“照您的说法,陈石坚加入了国民党军队,跟着国民党跑了,那他也不可能是老舅啊。”
唐越看了看夏忠林,没有回答。
夏忠林继续说:“那咱们白查了,这个方法不行。”
唐越长叹了一口气,目光中颇有深意,沉默良久,他开口说道:“谁说陈石坚不可能是老舅。”
听了唐越的话,夏忠林、赵丹枫内心一惊。
二
唐越站起身,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,然后站在夏忠林面前,问道:“夏科长,你去东岗镇见孙宝仓,他给你讲过一件事还记得吗?”
“他讲了好多,您是指哪件事?”
“这也是小赵转述给我的。说张宏星曾拜托孙宝仓张贴过一张电影海报。”
“哦,是讲了这么一件事。”夏忠林说道:“也算不上海报。张宏星给了孙宝仓一张字条,上面写着‘电影《古城奇案》不能如期上映,特此告知。’孙宝仓就把这句话写成大字,趁晚上偷偷贴到了大东亚电影院北墙外。”
“张宏星已经身陷囹圄,这么危险的、紧要的时候,他要向谁传递什么消息?咱们设想一下,他是要向自己情报站的其他同志传递消息,可是当时他自己、张恒星还有谭继中都已经被捕,没有被捕的还有江兰心、老舅、三小子。江兰心没有和我提过这件事,说明张宏星传递情报的对象不是他;当然也不可能是三小子,因为通过谭继中的被捕,张宏星必定分析出三小子是**;那么就只剩下老舅了,张宏星就是在给老舅传递消息。”
“对,就是在给老舅传递消息。我同意唐老的分析。”赵丹枫说。
夏忠林想了想,也点头认可。“那么,这句话暗含着什么意思呢?”
唐越说:“咱们现在不太容易搞清楚这句暗语的内容,也许只有张宏星和老舅两个人能明白。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。”
“老舅看到海报,便知道了张宏星已经被捕,然后他该做些什么呢?撤离?显然他没有撤离,这是对自己的战友有多信任哪!”赵丹枫说到这里,眼圈红了。“把张宏星被捕的消息通知给上级、销毁手上的重要文件、传递出什么重要情报、护送张宏星家属逃离......”
“我相信这些他都做了。”唐越说。
夏忠林说:“陈石坚如果真是老舅,在那个危险的时刻他没有撤离,毅然选择留下,就是说他还要继续发挥作用。身为伪警察厅的高官,他留下肯定是对工作极为有利的。在那个位置上,他能获得很多情报。可是,他的上级张宏星已经被捕,难道他还有其他途径能与上级或抗日组织取得联系吗?”
唐越道:“苏志远、张宏星都是资深的革命者,在参与共产国际情报工作前,他们就与抗日组织有很多联系。就说苏志远和朴花峰吧,苏志远与北满抗日工作执行队就有联系;而朴花峰在1938年又回到卜奎,通过姚远芳和我们联系,把很多情报送到了抗联。如果陈石坚也是这种情况,想必会有联系上级或抗日组织的办法。”
“我还想到了一点。”赵丹枫说,“如果陈石坚就是老舅,那么就是他帮助张宏星家属逃离卜奎,来到了安东。他只有和李方文同志有联系,才能把张宏星家属已经到达安东的消息通知李方文,所以李方文才能在后来找到张宏星家属。还有一点,唐老,你提供的果格里大街上的印刷厂地址,就是当年李方文在哈尔滨的联络点,应该说,当初就是李方文在1936年大抓捕事件发生后,通知你撤离到果格里大街印刷厂的。李方文如果真的和老舅有联系,他就是通过老舅给你下达的撤离通知。”
赵丹枫的这个推论,让夏忠林和唐越都感到意外,但是想一想,她的推论是合理的。
此时唐越和夏忠林都没有说话。唐越在想,按照赵丹枫的推论,那么那个通知自己撤离的人可能就是老舅。可是这一切只有见到李方文同志,才能揭晓答案。
夏中林在想,如果所有的推论都成立,那么就涉及到了唐越的问题。也就是说唐越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,他的身份就是真实的。那么自己此前对唐越的怀疑或者说是偏见,真的是错了吗?想到这里,夏中林内心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。
“我们说了这么多‘如果、那么’,归根到底都是推断,接下来最需要的还是证据。”赵丹枫自言自语道。
